3
冬日的蒙古是极寒之地,秦峯一下飞机,便感觉自己的脸皮都要冻成一块铁皮。他急忙裹好围巾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蒙古了,却还总是会忘记这冰封大地的厉害。和他一起来考察的学生们除了个别几个,更是第一次来,纷纷发出夸张的哀嚎。
一行人入了境,本想趁着白天前往草原,秦峯看着苦不言堪的学生们,还是决定在城里暂住一宿,第二天再走。次日一早,他们租了一辆巴士,约二十万图格里克,差不多就是五百块。说不上便宜,但向导说保准安全,秦峯便自掏腰包垫上了多出预算的那点钱。
要去往草原,从他们落地的都市首先得经过一片戈壁。戈壁白日没有遮阳物,即使是冬日,在烈日炎炎下,地表温度也能达到五十度左右。到了夜里,气温骤降,将近零下二十度的寒冷能让人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来。他们必须在当夜离开戈壁。然而运气实在不好,向导刚指着窗外,用带着蒙语口音的普通话说:“看那儿的经典。”地平线那头就涌起一片黄褐色的烟雾。学生们没觉得啥,秦峯和向导司机一看,脸就“唰”的白了。后知后觉地从三人的神情中察觉到什么时,沙暴已经刷啦啦地,劈头盖脸地撞在车窗上。远处看上去黄褐色的烟雾,此时就跟一群乌鸦飞过似的,乌漆墨黑的一片笼罩在车上。
车厢被沙暴刮得挪动,轮胎几次离开地面,都伴随着学生们慌乱狼狈地尖叫声。秦峯只好大喊着让他们冷静下来,又说没事、别怕。到后来,他都开始扯着嗓子讲述过去从沙暴中存活下来的案例,试图让大家听着安心一点,但这都无济于事。在车厢整个翻到,所有人失去中心挤成一团时,秦峯也毫无形象地叫了一声。
好在不知过了多久,沙暴还是消停了下来。当秦峯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往外看时,一丝日光已经从地平线那边升起,拉出一道横向的闪光。不知该喜还是该忧,他们缩在一团求神拜佛时,竟没来得及感受戈壁夜晚的寒冷。
“哈哈……”秦峯不禁苦笑。他的视线一转,突然瞧见一抹白色从沙丘那头跃起。那不是日光,更不是云朵。他眯起眼睛:“那是什么?”
只见那白色的身影飞快跃动到几百米外,那儿站着的是——人。身穿鲜红长袍的人。
距离太远了,秦峯看不清他的面容。他突然意识到什么,大喊道:“小心!”那人听到他的声音,身形一顿。可意料中的捕食并没有发生,那白色的兽类在红衣人跟前突然减速,绕着他跳了两圈。红衣人转向这里,似乎是了望了一会儿,抚摸着白色兽类,转身带着它消失在了沙丘后。
秦峯诧异地张大了嘴,向导从他身旁的窗户里敲敲打打,好不容易拉开了一条缝:“你这样张着嘴,很容易把沙子吃进去的。”听秦峯说了刚才发生什么,他不以为意道,“戈壁那头草原上放牧的多,几乎家家养狗。狗吃肉,长得就跟狼一样大,不少见。唉,现在更该担心我们这迷路了,该怎么办。”
听向导说“迷路”两个字,学生们丰富的想象力便立刻叫他们联想到“遇难”,再想就是自己尸骨无存,魂不归乡了。秦峯想了想:“我刚看那人往西边走的,要不跟上去,说不定有部落。”
在草原上,没有人能独自活下去,因此他说的也有道理。一行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巴士推正已经是正午了,又渴又累。向导和巴士司机轮流开车,往西开了一段路,果真四周令人乏力的黄褐色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生机勃勃的绿色。小腿那么高的羊茅混着披碱草,车轴草上开着淡紫色的花,随风飘动。
“看那儿!”有人惊呼。
顺着他指的方向往过去,不远处,层层叠叠的薄雾后,跟云朵似的牛羊群里,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蒙古包扎堆在一起,鲜艳的颜色刺激得一行人几乎要落泪。
4
部落大约由二十个蒙古包组成,近百头牛羊被牧羊犬围堵在一角,几个穿着传统服饰的牧民前来问候。为首的那个女人身着藏青色茸服,领子上围了一圈厚实的羊毛。她双手抱拳微微屈身,用一口标准的蒙语说:“各位远道而来,看样子是遇到沙暴了?”
向导简直热泪盈眶:“是啊,我们出发得急,没想到遇上这种灾难。灾难过后,我们匆匆赶路,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,请问可否允许我们在这儿逗留一夜?”
女人一听,豪爽地一拍大腿:“当然可以,你们尽可在这里呆到想走了再说!”她话音一落,旁边两个绿色服饰的女人就乱了神色,她勾勾手指,在其中一人耳边说了什么,那两人便恍然大悟,恭恭敬敬地鞠躬退下。见一行人困惑的样子,女人笑道:“我让她们准备粮食去了,你们跟我来,我给你们安排住处。”
跟着女人绕过花花绿绿的蒙古包,秦峯一行人被带到了一个黄色的蒙古包前。掀开帷幕,里头的空间并不算特别宽敞,但也足够能睡下这十几个人。秦峯感激道:“谢谢您慷慨地接纳我们,真不知该如何感激您。”
女人面色一变:“你会说蒙语?”
秦峯点头:“是,我叫秦峯,是一名
民俗学者。这次来蒙古也是带着学生们考察,不想出了这种事……再次感谢您的大方。”
“无妨,我是岱钦。”岱钦向他伸出一只手,用力握住。这是一双宽厚的手,手指比秦峯的还要粗壮,掌心布满坚硬的老茧,散发着灼人的热量。她剑眉一挑:“一会儿宴会的准备齐全了,就会有人来叫你们去吃饭。在这之前别乱跑,草原的危险,你不会想要见识的。”
秦峯自然知道草原的可怕之处,点头答应下来。岱钦很快就走了,一名学生才感叹道:“她可真大方。”
“何止是大方啊,简直是菩萨!”向导跟着附和道。秦峯随即解释:“照这个部落的规模,二十多个蒙古包,起码有二十户人家,养这些牛羊其实是不太能应付得了生活周转的。”他摸着蒙古包入口处的帘幕,招呼学生们过来看,“你们瞧,这里的损耗程度相当严重,通常来说都会至少维修一下,这里却放置着没人管。应该也是并不富裕的证据,你们等下可得好好感谢人家。”
“教授,这是什么?”一个学生问。秦峯一看,他正站在蒙古包的一角,好奇地掀起一片翘起的布料。黄褐色的布料后是淡红的皮质材料,颜色深浅不一,甚至有些发黑。翘起的地方只有一小块,看不清全貌,他颇有兴趣地蹲在那一角摩挲下巴:“这种工艺我还是第一次见,等下去问问看。你们谁把相机给我……”
他还没说完呢,只听蒙古包外传来一声动物的嘶鸣。学生们惊魂未定又来一出,纷纷害怕地挤作一团。秦峯无法,硬着头皮掀开帷幕,只见远处羊群四散。浓烈的血腥味混着羊膻味儿,一头绵羊横卧在地,其脖颈处鲜血四溅。
5
尖叫过后,几个男人迅速围了过来,其中一人半蹲在那只被咬断脖子的羊身边,摸了摸羊的鼻子,摇头说了什么。其他男人们相视片刻,便将那只羊扛了起来,带到一只蒙古包里。
不一会儿,一个女人来到帐篷前,语气并不和善地用蒙语说:“你们怎么出来了?大人说过让你们呆在里头,等人来叫你们。”
秦峯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:“不好意思,我们听到外头的动静,以为发生了什么才出来看看。请放心,我们不会到处乱跑,给部落添麻烦的。”
女人上下打量一番,视线在他的下身停留了许久,直到秦峯不自在地并拢双腿,才作罢:“算了,宴会已经就绪,你带着你的学生们跟我来吧。”
宴会举办在一只鲜红色的蒙古包内,掀开米白色的帘幕,内侧皆是金黄色的内饰。头顶的帷幕上刻画着类似祥云的花纹,华丽的装饰即使有些陈旧,却依旧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支游牧民族部落拥有的佳物。
红毯的尽头是五层宽敞的阶梯,阶梯下坐着男人们。而阶梯的每一层都坐着几个身着得体的女性,而岱钦则坐在最高层的靠椅上,一手持着酒壶,笑得豪迈:“欢迎你们来到博尔泰赤那,你们一定累极了,随便坐下,同我们一道享受宴会!”
旅途中遭遇各种不测,秦峯一行又累又饿。蒙古包内男人们坐得零零散散,围成好几个小圈,带路的女人说:“大人说了,你们可以随便坐。”不等秦峯做出反应,向导便招呼着学生们分散挤进了各个小团体里,接受男人们递给他们的奶茶和酥糕。
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放得开,一个女学生紧张地靠到秦峯身边:“教授,我可以坐你旁边吗?”
秦峯理解她人生地不熟的,对方说的还是外语,自然是无法放松下来的。他拍拍身边的坐垫,示意女学生坐下。他们选的这个团体里只有四个部落的男人,个个威猛健壮,小麦色的皮肤被酒熏得透红,热情地将酒水递过来。他们先是把烙饼分给女同学,再将剩下的推到秦峯面前,奶茶也是如此。一个男人看女学生还是有些不自在,便主动将自己的坐垫给她:“多垫一只,软些坐着舒服。”
秦峯心里惊叹这部落对女性的尊重,替不善言辞的女学生婉拒道:“不用了,她……”然而话音未落,那男人便皱起眉头:“谁问你了?”
一旁的男人见气氛不佳,拍拍那男人的背:“别这样,他也不是故意的。”火药味儿才缓缓消退。劝架的男人干笑几声:“客人们,先吃点东西吧,一路上一定饿了。”
秦峯为掩饰尴尬,喝了口奶茶:“这次各位可以接纳我们,我再次由衷地表达感谢。”说完,女学生也用蹩脚的蒙语一同道谢,男人们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。他们交谈着、饮着酒,却并未看着彼此,反而一个个都像饿狼似的,眼神直勾勾地钉固在女学生身上。秦峯察觉到后,不动声色地挡住他们的视线,问:“对了,我在来这里的路上见到了些奇怪的东西,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印象?那是一个身着红衣的白发少年,他身边好像还跟着一只白色的狗。”
话音刚落,本还在交谈的男人们都噤了声。良久,方才劝架的那个男人才说:“不,没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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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峯听出男人们并不像回答他的问题,他便也不追问,零零散散地和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当地的习俗。男人们教他敬酒时该如何举杯,又告诉
他早上该和谁打招呼,最后酒宴散席,一个喝得烂醉的大汉勾着他的肩膀,憨笑着瞥向席上的女人们打了个酒嗝:“我、告诉你……看到那个穿黄衣服的、吗?”
“嗯?”秦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。身穿黄色长袍的女人肤色偏白,乌黑长发中混着一线红丝,高高扎在脑后。他点头:“看到,怎么了?”
那大汉一把掐住他的下巴,将他转过来:“那是老子的,你、不许看,明白么?”不等秦峯答应,他就一挥手,将秦峯推得差点撞在柱子上。他脚步虚浮地朝着那黄衣女人走了过去,一边招手一边高声呼喊着:“巴勒,今晚空着吧,老子来、嗝,陪陪你!”
周围的女人们哄堂大笑,被称作巴勒的女人回头,气得满脸绯红,一对秀气的柳眉扬起:“你——”
秦峯摸了摸鼻子,趁乱跑了出去。夜里的草原上,空气冰冷得能将呼吸都冻住。到膝盖高度的胡枝子花冻在一起,冰霜下紫红色的小花儿随风坠动。学生们已经跟着向导回到蒙古包里,他一个人站在草原上,望着天边的皎月,城市看不到这么亮的月亮,和低得就像在眼线的星河。一阵风吹过,他缩着脖颈打了个颤。
再次抬起眼时,他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青年,白发鲜衣,腰间挂着一把一米多长的马刀。棕色的刀鞘上挂着嵌在银饰里的拉长石,随着银白色的刀身出鞘,发出旮旯旮旯的声响。他身后跟着的巨型兽类和他一样,有着一身雪白的长毛,压低了身子隐在草丛中。秦峯眯起眼睛,那尺寸实在不似向导说的那般,比他见过的狼狗要大得多,更像是……
他还想靠近些看,那野兽却像是感知到什么,耳朵一动,双腿一蹬,飞快地向他冲过来。食肉动物特有的腥臭口水喷在脸上,等秦峯反应过来时,巨兽锋利的爪子已经压在他肩上,眼前是莹白尖锐的牙齿,比他的脸还要长的血红舌头,和深不见底的喉咙。完了。
完了。
在被冲击得往后倒下时,秦峯脑海里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。
“停下!”
一声令下,白狼收起了犬齿,大嘴乖乖地闭上,舌头可惜地舔了舔鼻子。爪子在地上刨了两下,才小跑着回到了青年身边。只见白发青年远远望过来,用别扭的汉语说:“回去。”
“什么?”秦峯惊魂未定,瘫软在地上。
“回、去。”青年说完后,敏锐地矮下身子。
一根箭划破冰冷的空气,扎在青年脚边。他“啧”了一声,拍拍白狼的背,脱下挂在肩上的皮带勾在狼的脖子上,腿一扫跨在狼背上,在随之到来的箭雨中,左右躲闪着消失在了夜幕中。
“你没事吧?”岱钦一手将秦峯拉了起来,上下打量了会儿,捏住鼻子,“是那野兽的味道。来人,送他去沐浴!”
“等等,我可以问一下刚才那个青年是谁吗?”秦峯问。
岱钦眯了眯眼,挑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:“告诉你倒也无妨。那是被前代首领献给狼神的孩子,已经不是人类了,接近他的话你也会被带去那个世界的。他有时候会说些人的语言,但那都是为了谎骗人类相信他。”她手上一用力,掐得秦峯倒吸一口凉气。她再次警告道:“不能听他说的话,明白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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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峯本还想再问,可是部落里的人显然都铁了心不肯回答。好奇心固然重要,却也比不上自己和学生们的命。秦峯再想要了解那个青年,也不得不就此作罢。
博尔泰赤那的女人们都比较冷淡,几乎不会主动与他们交流,反倒是男人们一个个都热情似火,经常几个大汉围着一两个学生,盛情邀请他们来看自己放牧。健壮的汉子们骑在马背上,马蹄一蹬,银饰敲打在马鞍上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声音,挂在他们胸口的骨饰白光闪烁穿梭在羊群之中。他们就像是感觉不到冷的猎狗,裸露着古铜色的上身,炫耀自己丰满的胸脯和结实的手臂,手里抓着缰绳挥舞时野性勃勃的模样简直能迷倒万千少女。
秦峯坐在蒙古包一侧的皮箱上,一边记录着此情此景,一边嘴里嚼着早上男人们拿给他的奶糕。一个汉子走过来,将一个木桶放在他面前:“去给牛喂水。”
这是让他们留在这里的条件,身体较弱的女生可以在温暖的蒙古包里做些针线活儿,而男人们都得去干粗活。秦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。木桶不轻,厚实崎岖的木板用铁皮固定起来,上面拴着一条铁链,着实不像现代工艺该有的模样。这让他对这个与世隔绝的部落愈发产生兴趣。
这些天的观察下来,博尔泰赤那和大多数部落不同。通常部落会周期性地派部落里的商人前往城镇,用部落里的物资换取一些日常生活用品,比如牙刷、电池这种难以自己生产的东西。然而别说是高科技了,这部落里连使用电力的痕迹都没有。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变成黑屏,毫无办法。但这点困难无法磨灭他探究的精神,现代社会里,这样小规模的部落在不行商的基础上,究竟是如何养活这么多人的?而不行商的理由又是什么?
关于第二个问题,他猜过是不是由于部落性格的闭塞性,让
他们拒绝与外界沟通。可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自己推翻了。虽然女人们比较冷漠,但男人们以及身为一族之长的岱钦看上去都十分好客,并不是会排外的性格。秦峯又接二连三地排除了好几个可能性,终于黔驴技穷,不得不暂时放下这个问题,从基础的考察开始做起。
他打了一桶水,又背着一捆草药走到牛栅栏附近。虽然不如牛棚那么臭,但这毕竟只是一个露天的牛棚,一天下来排泄物的臭味令秦峯几乎晕厥。他一靠过去,几头牛就纷纷爬了过来,唾液星子飞到他领口上,争先恐后地凑上去吃草。秦峯赶紧把稻草一撇,将水桶里的水倒进水槽,退到几米外。